医生的骄傲

2015-08-04   文章来源:吴云    点击量:1772 我要说

 

  不论东方还是西方,一般而言,最优秀的学生会进医学院和法学院。(当然,我希望是这样,否者全社会都没有安全感了。)这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医生的起点。在我读书的年代,医学院里最多的学生不外乎两类人:医生的后代和高干子女。而且,医学院的女生比男生多。这种情况导致了医学院是各类大学里最稳定的学校:基本上没有学潮,只有拼命苦读。我们那时有个顺口溜,说文科大学是情场,理工大学是战场,医学院是考场,只有医学生是最乖的,不会闹学潮,也无暇关心政治。只有医学院的学生成天在图书馆在阶梯教室占座位。可能医学院一门课的学习内容,就是其他学校一个学期的全部内容。这让医学生们无暇他顾,也培养了他们看不起其他专业的心态。我父亲曾经对我说:“你看你的同学李红梅,人家没上大学,就在街上当个售货员,月收入90多。”我那时在读医学院一年级,父母给15元,学校发最末一等“人民助学金”7元,月生活费22元。那个李红梅的月收入对我而言是天文数字。但是我的老师对我们说,别羡慕别人现在赚大钱,他们是在为你们存钱,将来老了,他们会把钱捧到医院给你。

   社会的发展证明了老师的说法。也灌输给每个准医生贵族的观念。

  学医,本来学制就长,加上人命关天,尤其是临床课程,马虎不得。医生,其实是一种高级的技术官僚。所以,在临床这个范围内,作假、马虎、含糊,比较少。医生的表述,都被训练得很精炼和准确,因此他们反感文科生的浮夸和马虎,甚至比比皆是的作假。尤其是北大文科生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狂躁。(我舅舅北大毕业,他就常说北大毕业的饭桶多的是)。他们会说:北大文科?那几本书,我夹着一泡尿就念完了。文科是可以自学的,不进北大的人,可能学得还好呢。但正规的医学,是不能自学的。

  大医院和超级大医院出来的学生,更是走路如风,职业要求他迅速、果断、准确,上班时间几乎没有休息的一分钟,时刻走路在小跑。在这种状态下出来的人,怎会看得起其他行业?你要说某某警察、人民卫士,如何辛苦,如何熬夜值班,他听了,只会嗤之以鼻。因为他可能从晚上6点来接班,到第二天早上8点别人来接班,他一秒钟都没有离开过手术台,而且是站着,精神高度紧张地站着。走下手术台,还有一帮病人和家属围追堵截。他不贵族谁贵族?

  一个某某特种部队一号狙击手,重任在肩,他准星下的目标,命悬一线。你可以想象,狙击手鸭梨山大。但他是天天这样吗?可能一年两三次吧。而外科医生,几乎天天人命在握、手下的病人命悬一线,门外家属的、社会的期盼与重托如山如海……

  任何一个行业都有老眼昏花要退休的那一天,唯独医生没有。医生压根就没有真正的退休。他可以行医到生命最后时刻,哪怕他不再拿手术刀,他依然可以指挥拿刀的年轻人。

  在医学院毕业之后,来到医院工作,才体会到,原来还有一帮漂亮的护士美眉围着他,她们是在他读书时根本没有关注过的护士学校培养出来专门接受他的指令的一群。她们“法定”的工作就是要不折不扣执行他的吩咐,谓之曰医嘱。并且,非“法定”但约定俗成地帮他做医学以外的事,比如打饭、洗东西、收拾桌面等等。医生的贵族心理再次膨胀起来。

  学医,每一位家长的终极目的就是他的孩子得到了处方权。这是最终的“贵族资格”。的确,医学的范围极其广大。但最优生,或者说最有“能耐”者,是选择到临床的。行业外的人,不明白这里面有多少级别。大学毕业分配时,最不情愿被分配到基础医学研究领域,因为那象征着你没有处方权,你不是最优秀的。当然,也没有护士“服侍”你。你可以含糊做学问,不会出人命。一旦被分到基础部,就立刻低人一等了。

  我的大学时代结束的标志性的那一天:毕业分配大会。大会结束出来,就有分在临床的女朋友和分在基础医学的男朋友说拜拜!那个时代,个人的命运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是被“组织”控制。我坚信,有喜欢做基础医学研究的同学,被强迫去做了医生的。就像我,喜欢研究大自然,却到手术室当了医生!

  而到了临床的呢,又开始新一轮的竞争了。医生内部有句顺口溜:金眼科、银外科、不学无术小儿科,又脏又臭妇产科,烦死人的大内科。一般情况下,大外科系统,是精英汇聚之处,因为那是不能自学的,是真刀真枪的,要在手术台上才能培养出来的医生。肚子一打开,一切争论、猜测戛然而止。你若连续正确三次而你的老师连续失误三次,你的威信立马起来。我就那么干过一次,判断正确的是我,而失误的是科主任和院长。我预测病人要出现心脏骤停,不可手术。但主任和院长下令手术,病人几乎要命丧手术台。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我不管职务高低,从主任发抖的手中夺过麻醉咽喉镜,顺利插管,接上呼吸机,再心外按摩成功救回病人,我在医院的威信马上传遍每一个科室。大内科系统呢,泛指不动刀子的科室,是不一定要手术台的,自学也可以很有成就的。所以,在医生内部,外科系统,显然比内科系统高人一等。内外科之间,也常常互相看不起。这在医生之外,是感觉不到的。

  多数医院的院长,往往是外科主任。而医院的心脏,是手术室,是最多最高级设备的地方。麻醉科医生,又比别科医生多了一个特权,就是“特殊处方权”,有他签名的麻醉药处方,药房才发药。因此,一个年轻的手术室麻醉科住院医生的处方权,往往让其他科的主任都有点妒忌。进入医院的年轻医生,有了正式的处方权后,他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就会被送到药房和收费处备案保存。从此以后,他的名字上就不再被上级医生的签名“镇压”着,反过来,是他的名字去“镇压”着比他更低级的医生或实习生。

  护士呢,当然最优秀者,年轻者,会被调到手术室工作,这是在医院里多数护士的追求。因为手术室干净、高科技、爽快,没有其他科室的“拖泥带水”、绵绵无期地照顾病人,而且还可以和全院不同科室的主刀医生配合。我在过的几个医院,凡是有什么比赛、活动,手术室的护士总是拿第一名。医院的手术室,也是全院所有小道消息的集散地。每个科室的事情,你都会在手术室里听到。一般在手术正式开始前,或者一台手术成功结束,主刀医生把血管钳一扔,留下缝皮、对皮的”下手活“给那个跟得紧的实习生做时,气氛轻松起来,医生和护士美眉们就会开始聊聊医院的各种消息。

  何况,当今中国,多少等待手术的病人和家属望手术室眼穿。希望能够早日安排手术。

  医生,还有一个特权,就是使用拉丁文。对于连母语都不一定讲得通的广大民众,这不是贵族是什么?医生们写的处方,病人一个字也看不懂,只有诚惶诚恐。有个中国留学生在美国的网站上写文章说,在美国看医生真难!他们讲的话完全听不懂!当地美国人接话了:别说你一个母语不是英文的人,我们土生土长的美国佬又听得懂吗?

  是啊,当年他在雪地里啃着硬馒头来回踱步背诵拉丁文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当然不是他们一国的。

  所以,最优秀的学生变成了最优秀、最贵族的医生,他们根本就不屑对大众写什么普及文章。和不相识的病人多谈几句都懒。换个方式说,他们也的确很累。每天做手术都做不完,应付病人家属安排的饭局都忙不过来,哪里有心思来写“贵族医学”?这是世界上优秀的医学普及文章不多见的原因之一。

  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当我从手术室辞职做蝴蝶以后,大家都担心没有人看我的蝴蝶。但我根本没有把昆虫学放在眼里,对于医学院校出来的人,昆虫学好像玩一样。事实的确如此,我感受到昆虫蝴蝶界普遍的虚假和混日子,我做了那么多中国第一和世界第一,不是我聪明,而是这里面太没有人作为,太假,太混日子,和大医院医生相比,太清闲。老师误人子弟,不作为或少作为,学生又大部分来自农村,家长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底层农民,根本不可能去评价、选择他们的老师和学校。展示一个人能耐的最佳业绩就是去政府骗得各类“研究基金”(说得好听点叫“申请”),再用这些基金游山玩水开会吃喝送礼,写几篇几十年也没几个人看到的“文字”丢在那里。当然,昆虫界也不乏优异人才和我十分敬仰之辈,但毕竟是少数。

  台湾朋友跟我说,中科院派了一个昆虫研究生去他们那里实习。他们如临大敌,认真安排好一系列考察捕虫线路,准备了一流导师和设备。令他们大跌眼镜的是这个学生去了台湾,除了躲在宾馆“叹空调”,就是去大商场扫货,随便看了一下他们的博物馆就回大陆了,都不愿和他们上山采一下标本,嫌热嫌累。

  我想医学院的学生多半不会这样,他们在高中之时往往就是最勤奋的学生。所以,我觉得,最优秀的学生多数选择学医,还是好事,起码,让社会有点安全感,尤其当你生病时。

  当你赤裸裸躺在手术台上,像杀猪般被刮得不剩一根毛(术语叫“备皮”),双手和双脚被绑住,喉咙里被塞进一根大管子。左脚插进一根管,右手插进一个探头,双乳贴上心电极,大腿分开尿道里再塞根导尿管,这时候的你,就是一块砧板上的肉,或者,就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你难道不希望将要“宰割”你的那个医生,从幼儿园起就是“三好学生”?你会希望他是在高考头一天还在谈恋爱的学生吗?我做医生时每天都面对这样的赤条条的无助,帝王将相又怎样?在麻醉药起效之前,绝大多数的病人都在发抖。当然,多数人都会归结为护士正在用大块的酒精棉球洗他的肚子,甚至酒精辣到了他的下面。少数病人会说他不怕,貌似很镇定。其实,那不是他内心强大,而是我们给他提前注射的安定剂强大。

  从他们和我的交谈,听得出来,他们就是希望我从幼儿园到研究生毕业,都是“三好学生”。他们也不会希望我是谈恋爱读完大学的。这就是医学心理学的实例,不论他们是哪个阶层,官大官小。而且,我敢和那些反感我这样写的人打赌,他若有这一天,他也恨不得他的主刀医生就是那一年的高考状元!这是科学,这是现实,必需承认,只不过,我的言辞,可能犀利一点,讽刺意味强一点。

  有一篇文章说,因为公务员越来越热,所以,有越来越多的优秀学生选择去学文。作者感到忧虑:一个民族的精英都想去当官了,我们老了谁来救?似乎有些片面,但确实是要重视。

  我在新加坡时,好多人劝我回归医院。其他行业可以快速培养人才,而医生无法速成。新加坡经济高速发展,但医生严重不足。他们高薪到缅甸越南等小国家挖医生。我若愿意放弃蝴蝶,一定是“住大房子开小汽车”(在新加坡,私人汽车代价高昂)。我们做蝴蝶赚那点小钱,怎会是医生看得起的。

  我在香港时,香港朋友也劝我放弃蝴蝶去香港做医生。那时是90年代中,承诺我的月工资是5万港币。

  我在美国时,每次对方听到我的Dr头衔,都要反复再问我是兽医吗?不然,怎么会有医生愿意“弃医从蝶”。

  是,在发达国家和地区,医生更加“贵族”。因为“人命更贵”。大学毕业时,我的研究生同学,德国来的留学生问我几岁,我告诉他21岁。他惊呼“哇,你21岁就可以有处方权!”是啊,在西方,做到主治医,差不多等于中国要退居二线的年龄了。更有很多国家,学医得先在一个普通大学毕业,而不是高中。医生能不“贵族”吗?

  但我想,把这种“贵族”,向好的方向引导,也让非医学专业的民众,理解这种“贵族”精神,就可以极大减少医患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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