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需要4S店
2016-03-23 文章来源:节选自《白说》 作者:白岩松 点击量:1221 我要说
“偶尔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在抚慰。”这些文字里,似乎有着对医生这个职业更为深远的定义。
不久前,我刚从美国回来,在那儿跟朋友聊天时,发现即便是在今天的互联网时代,生活在不同国家的人,对彼此仍有很多“错误的想象”。比如,和我聊天的那位美国同行告诉我,他在美国的医疗保险费用,是每月一千美元,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相当很多的普通美国人交不起这笔钱。接下来他开了一句玩笑:“其实在美国才是看病难、看病贵呢!”正因如此,美国医疗方面的改革,尤其是医疗保险,成为奥巴马头上悬着的一柄利剑。
还有,在我们想象当中,像纽约这样的城市,上小学总不会考试吧,不会择校吧?结果我的一位同行告诉我,他的孩子今年要上个好小学,为这件事参加了三四次考试,最后还是没考上,他甚至觉得孩子的尊严受到了严重损害。不过就是上个小学啊!万不得已还有一招,就是搬家。跟我聊完没几天,两口子带着孩子搬到了一个所谓的“学区房”,希望能就近进入好的小学。
为什么要拿这两件事当开场白呢?无论医疗还是教育,都是每个国家最为重大的事情,而且几乎在每个国家,真正让人满意的都少之又少。偶尔有些非常棒的决策,立即会成为这个国家巨大的骄傲。比如伦敦奥运会的开幕式,重点是呈现这座城市在工业革命和流行音乐方面的荣耀,其中却拿出很大一块时间反映英国的公共医疗体系,那是他们视之为与工业革命和流行音乐同等骄傲的成就。
生命需要4S店
首先来定位一下医生、医院和我们每个人的关系吧。
每个人的生命都像一辆跑车。从初生时的踉跄磨合,到中青年时各项性能都达到最佳,再到年老时的逐渐衰减,最终停下来,报废。这么一辆跑车,要想开的年头长,性能维持好,必须有它的4S店。
普通的汽车4S店包括四个S打头的英文单词:销售(Sale)、零配件(Sparepart)、售后服务(Service)、信息反馈(Survey)。而我说的生命的4S店是什么呢?就是医院。我也给它想了四个S打头的单词。
第一个单词是季节(Season)。春夏秋冬,对应着中国人常说的“生老病死”。泰戈尔有一句诗,叫“生如夏花般灿烂,死如秋叶般静美”,也在用季节形容人的生命历程。人这一辈子,“生老病死”哪个环节跟医生没有关系呢?一个社会的文明和现代化程度越高,这种关联就越紧密。反之,在现实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缺少医生帮助的生老病死,显得格外艰难。
我永远忘不了我的一位同行在中国大西北拍的照片,拍的是那里的母亲的分娩过程。你会发现,贫困地区相当大比例的母亲不是在医院,而是在自己的家里生下孩子。也有很多老人到了风烛残年、要告别人世的时候,离开医院回到家里,不是为了得到安宁,而是交不起住院的费用。小病扛着,中病吃点药,大病重新扛着——这是很多贫困地区医疗条件的基本现状。
我原来也想过,首选的第一个单词应该是强壮(Strong),但是不现实。在我们的一生中,最强壮的阶段非常美好,但也非常短暂。生命的4S店最终要面对的,还是人类的季节挑战,也就是生老病死。
第二个单词是服务(Service)。这项职能,值得全社会共同反思,更值得国家医改决策者们深入思考。医院,不应该是一个卖药挣钱的单位,而应该是一个为陷入困境的人提供服务的地方,而且是不局限于救治肉体的高层次的服务。
当我们的改革不够彻底的时候,医院的目标一度变成了以销售为主旨。不仅患者抱怨,医生也会困惑,医患关系矛盾重重。哪个医生愿意将自己多年学习的成果弃置一旁,转而靠卖药为生呢?如果医生的科研成果和高收入水平可以得到制度上的认可和保障,您认为他愿意做这件事吗?没人愿意,他是被逼的。
第三个单词应该是运动(Sports),以运动作为健康生活的标志。医生的职责,不是从病人前来就医的时候才开始,这时他的身体状况可能已经糟糕至极了。能不能把我们的“治疗”时间提前,成为健康生活方式的倡导者?能不能让人们精神抖擞、热爱运动,而不是病病恹恹情绪低落,最后看病不成反倒“暴动”?
针对这些年不断出现的暴力伤医事件,从法制建设和民众理性角度应该如何评价,我们稍后详谈,但有一点是要更加重视的,就是提升民众身体素质和生活质量,防患于未然。否则医生哪怕三头六臂,也难以在最后的关口大显神通。
第四个单词是什么呢?我想应该是阳光(Sunshine)。听起来跟医生没什么关系,但又最有关系。每一位患者都处于生命中的黑暗时刻,他在医生这里寻求的不仅是诊断和治疗,还有内心的阳光。所以每一位医生,都不要忘记在你的处方里,加上“Sunshine”这味药。
我做了近十五年的《感动中国》节目,报道过好几位很“牛”的医生。比如我们的老军医华益慰,总是会把听诊器在自己手中焐热了,才放到患者的身体上。这么一个很小的动作,让我看片子的时候感动得热泪盈眶,想起自己小时候就特别害怕冰冷的听诊器贴上来那一瞬间。请问,这是念到硕士博士才能掌握的高超技巧吗?不是。但这又恐怕是读多少书都难以到达的境界。
在医术精湛之外,能带给患者内心的润泽和安宁,给人希望,才是一名医生的伟大之处。而接下来我要谈到的医疗行业的种种社会价值,都与这四个S有关。
谁是真正的受害者?
要知道在中国,只有两个职业后面加“德”,一个“师德”,一个“医德”。所以医疗界第一个巨大的价值,就是文明传承的价值。千百年来,无论西医还是中医,如果没有医生付出的辛苦努力,人类的文明是如何传承下来的?如果没有现代医学不断的进步,我们的人均预期寿命又是如何从三十到四十、五十、六十,一直到七十,目标直奔八十……世界上有相当多的国家人均预期寿命已经超过了八十岁。因此,不管今天遇到什么样的挑战,我们都始终要在这个大前提之下去探讨问题。
七年前,因为踢球骨折,我在北医三院做骨折手术。在手术台上,大夫问了一句:“你有什么要求?”我的回答是:“我会做一个模范患者。这是您的专业,一切听您的。”手术效果非常好。在手术半年后,我回到北医三院的大院踢了一场足球,为我做手术的医生也在场。
其实,当你信任对方的时候,对方给予你的会更多。当你一开始就带着怀疑的眼神时,恐怕你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当下中国,医生和整个社会之间正是处于这样一种错位的关系中。
让我感到非常忧虑的是,这两年陆续发生了一些患者暴力伤医事件,网上的留言居然有超过80%的比例是在幸灾乐祸,在替犯罪嫌疑人鼓掌。2011年9月,又有医生被患者杀死,我做过一期节目,题目是我起的,“我们都是凶手”。这期节目播出之后,我认识的一位北医三院的耳鼻喉科主任给我发短信,那条短信让我看了心酸,谈到当前医生的处境,几乎要流泪。
作为社会一员,如果你不能选择站在一个正确的位置上,不也就成了帮凶吗?接下来让人更加忧虑的局面是,如果全社会都形成了对医院、医生的一种逆反,甚至站在对立面,以至于让医生——这个掌管着人们生老病死的群体——感到强烈的恐惧和不被理解,因此想要逃避甚至破罐破摔的时候,最终的受害者其实不是医生,而是我们自己。
有一些数字不得不引起我们的警惕。
在中国大陆,出现过伤医或打骂医生现象的医院,比例高达63%。有87%的大陆医生在某调查中表示,不希望自己的下一代再做医生。过去,一流医学院的招生分数线几乎和清华北大一样高,也就是说,大量一流人才会选择从医。但是这几年,随着医患关系的问题不断被媒体放大,医学院的录取分数线在下滑。简单的数字释放出一个危险的信号:可能相当多的一流人才,不愿再进入这个行业当中。将来,难道我们不得不接受二三流的人才,来为我们保障健康吗?
医学是科学,不是神学,因此从来不存在百分之百正确。我相信如果无需承受那些不必要的压力,无需面对“不正常”的医患关系,医生一定会对每一名患者都负起责任。
什么叫负责任?就是给人治病时,当他面对“成功”和“失败”各占50%的局面,愿意冒险去试一试,看能不能把那50%的成功率变成100%。但是以现在的大环境,医疗纠纷如此频繁,医患关系如此紧张,即使能冒险,医生也宁可选择不冒险,最后那50%的希望也成了泡影。
受害者是谁呢?
下医治已病,上医治未病
接下来,我重点想谈的是医生的三重价值:常识普及价值、社会抚慰价值、社会问题的应对价值。这三点过去讲得不多,尤其是后两点,几乎很少听到,这也是自己在跟医疗界不断打交道的过程中一种越发深刻的感受。
常识普及价值,对应着4S中的“运动(Sports)”,象征健康生活方式的倡导。就我个人体验来说吧,从2007年开始直到现在,我作为卫生部,应该说是“前卫生部”——但我相信过些年还会恢复“卫生部”这个名字,因为现在的部门名字跟世界没法接轨——聘任的唯一的“健康宣传员”,我最深的体会就是常识极其重要。
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年,接受“健康宣传员”聘书之前,我跟时任卫生部长陈竺一起向会议室走,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陈部长,中国古人一直说‘上医治未病’,最高明的医生医治尚未出现的疾病。卫生部作为国家政府核心部门之一,也应该有一种社会形象的转轨,不能像现在这样,大家有病了才想到卫生部,到你这儿来治病,治不好就唯你是问。治病是分内职责,但比治病更重要的职能和使命,是如何动员全社会的力量让更多的人不得病、晚得病、得小病、急病能迅速被治愈而不转成慢病——它将为社会节约多么巨大的资源,也相当于提前卸去很多根本承受不起的负担。”
而在这个过程中,常识的推广与普及,其实是每个医生,以及整个医疗系统至关重要的任务。仍然以我自己为例,三年前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血压有点儿高,不断头晕,去医院检查,果真血压到了一个临界点。医生说你得吃药了,我问是不是一开始吃药以后就要一直吃下去了,回答是的。我说这样,先给我两个月时间,让我自己做一些调整,两个月以后如果不行,我再吃药。
我首先去调整自己的生活方式,每天晚上快走一个小时,后来逐渐发展成跑步。结果不仅血压很快控制住了,降回正常区间内,其他指标也在向好的方向转变,血脂从临界高点向中点回落,脂肪肝由中度转为轻度,最近一次体检甚至没查出来。
当很多“亚健康”状态开始向器质性病变挺进的时候,通过及时有效的行为干预,情况是可以发生逆转的。而在这个可逆的过程中,如何去传播相关的常识就至关重要了。比如“管住嘴,迈开腿”,我走到任何地方都会大力传播这六个字,说易行难。
为什么管住嘴?三十年前的中国人,很多疾病是由于营养不良造成的,现在的疾病,尤其是慢性病,大多是由营养过剩造成的。不妨问问自己,有多久没饿过了?我经常跟身边人说,如果吃饭前半个小时你开始感到饿了,说明上一顿饭量合适,不饿,就是前一餐吃多了。我们的身体不需要这么多营养,我们的“胃觉”比“味觉”传感要慢,因此当你的嘴感到“饱”的时候,胃已经过载了。
另一方面,迈开腿,说的是运动。人们享受什么样的运动条件,体现的是社会的综合体系。举一个例子,从国家会议中心向北几百米,就是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我知道有无数人来这儿长跑,但是我去得少,因为太远,时间成本太高。我都是就近去找跑步的地方,但是条件肯定比这儿差远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北京奥运会闭幕好几年了,多年前,我们曾想象举办过奥运会的中国,体育事业将迎来更加辉煌的未来,但是多年后我们的比赛成绩依然原地踏步,同时身边的体育运动设施依然很少,鸟巢和水立方大多数时间是空着的。青少年的体育课作为很重要的一“育”,除了应试功能,越来越被边缘化。
我们该如何评估北京奥运会的成功,如何衡量它的价值?这一切难道不跟各位紧密相关吗?如果医疗界人士不能投身于对大众运动的积极干预,恐怕就只能坐在你的诊室里,眼睁睁看着每天的挂号数量直线上升,由过去的一上午三十个号,变成现在四十个、五十个,未来可能会涨到六十、七十,直到你不堪重负。而且会有越来越多的患者怨声载道:“凭什么两句话就把我打发了?”请问你有时间跟他多说两句话吗?
我提出过一个概念,叫“储蓄健康”,它比储蓄金钱更重要。在我们身边,有太多的人好不容易积累了一些财富,却突如其来因病返贫;也有太多的人“宁买棺材不买药”,忽略平日的健康常识。
作为医疗工作者,如果不能参与到社会行为当中进行干预,不能向人们传递更多常识的话,就只能默认这种现状,并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同样,作为主管部门,卫生部如何动员国家力量更多地把精力放在“治未病”、普及常识和社会行为方式的改变上?否则,任其发展下去,请问我们的糖尿病患者比例排世界第几?高血压患者人数多到什么样的地步?肥胖人群会不会直追美国?
现在,写一篇洋洋万言艰涩深奥的学术论文,可以让医疗从业人员评个更高的职称;写十篇通俗易懂、普及常识的千字文,却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利益。这样的评价体系本身就有问题。
面向大众的科普,有时比专业领域的科学研究更难。我永远感谢和尊敬那些在各行各业致力于科普的人。科普科普,首先你要明白科学,然后还要明白普及,能将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的人才少之又少。
因此相应的人才评价体系应该做出改变,允许我们的医生离开诊室三个小时,做一些便于传播的科普工作,或许会减少未来每天三十分钟的门诊量。